石松龄微笑道:「景云兄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吗?」
祝景云更觉诧异,说道:「盟主何所指而言?」
「太像了。」石松龄微微吸了口气,说道:「就是兄弟本人,也感到真伪莫
辨。」
祝景云耸然动容道:「盟主是说,这封信并非盟主的手笔?」一他此话一出,
在坐众人莫不齐齐一怔。江湖上居然会有人假冒盟主名义,去赚独角龙王。大家
目光,不约而同的朝祝景云手上那张信笺望去。
石松龄徐徐说道,「此人写这封信的动机何在,实在令人费解。但这封信,
不仅纸张和兄弟平常用的,完全一样,就是这笔字,也摹仿的极为神似,几乎和
兄弟写的难以分辨。」
八卦掌门高翔生脸色微凛,沉哼道:「此人胆敢冒盟主之名、可说胆大妄为
已极,盟主把此事交给兄弟来查办,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。」他是和武林盟主同
时由各门各派公举出来的两大护法门派之二。盟主手下,设立两大护法门派,即
是襄助盟主,协办武林事宜。高翔生是八卦门掌门人,只要盟主交办,他就要展
闻侦查。
石松龄点点头,一面沉吟道:「兄弟怀疑此人,假冒兄弟之名,把李兄赚来,
可能有什么阴谋,此事确实须加以彻查,那就请高兄偏劳吧。」
高翔生道:「兄弟敬领盟主金令。」祝景云立即把信封信笺一齐递给了高翔
生。
高翔生仔细的把信笺招好,放入信封之中,揣入怀里。独角龙王皱起浓眉,
说道,「兄弟觉得此人把兄弟赚来,必须另有用心,也许敝帮会发生什么事故,
盟主若是别无见教,兄弟还是及早赶回去的好。」说的也是没错,他独角龙王雄
霸长江上下流,威镇江湖三十年,难免和人结下嫌隙,他身系龙门帮安危,自然
放不下心。这叫做事不关己,关已则乱。
石松龄闻言不觉呵呵大笑道:「贵帮高手如云,威镇长江,就是李兄不在,
又谁敢轻捋虎须?李兄难得光降,自该盘桓几日再走,李兄要是不放心,不妨先
修书一封,说明原委,要耿副帮暗中加以注意,高兄侦查此案,并请予以方便,
兄弟要屈总管立时专程送去,这样李兄总可以放心了吧?」
高翔生接口说道:「盟主说得极是,李帮主难得来一趟,自该多住几天再走,
再说,盟主已把此事交给兄弟查办,李帮主但请宽心,若是差错,一切惟兄弟是
问。」
祝景云也插口道:「李帮主修一封信,派人送去,倒是确有必要,顺便也可
告诉耿副帮主,李帮主要在这里盘桓几日,才能回去,好教大家安心。」
独角龙王一则碍着盟主一再挽留,盛情难却。二则也觉得帮中高手如云,副
帮主耿承德机智过人,武功极高,就是自己坐镇帮中,大小事情也有一半是他作
主的,想来也不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。当下就点头道:「盟主盛情,兄弟就
恭敬不如从命。」起身走到书案,掌起笔来,写了一封信。
石松龄举手击了两掌,抬头叫道:「屈总管。」
屈长贵意了声:「属下在。」急步趋入,躬身道:「盟主有何吩咐?」
石松龄拿起独角龙王的书信,递了过去,说道:「你立刻派人把这封信送到
龙门帮总舵耿副帮主。」屈长贵双手接过,应了声「是」,便自退去。
这时只见一名青衣使女掀帘走入,躬躬身道:「启禀庄主,花厅上已经摆好
席筵,可以开席了。」
石松龄微微颔首,含笑道:「诸位老哥,请到花厅人席了。」大家跟着纷纷
站起。
独角龙王李天衍呵呵一笑道:「叨扰,叨扰,几时盟主和诸位老哥驾临敝帮,
也让兄弟作个东道主才好。」
祝景云接着笑道:「李帮主宠邀,兄弟等人那能不去?」
高翔生道:「正是,正是,咱们叨扰了盟主,就全班人马去叨扰李帮主几天。」
独角龙王为人豪放,一生好客,闻言不觉大是高兴,洪笑道:「一言为定,
兄弟能请到盟主和诸位老哥,光临敝帮,真是兄弟无上荣宠。」
石松龄微微一笑道:「李兄好说、请,请。」大家互相谦让了一阵,才步出
书房,踏上长廊。
石中英和祝琪芬走在最后,祝琪芬悄悄的道:「大哥,你会不会喝酒?」
石中英摇摇头道:「我从没喝过。」
祝琪芬道:「今天这席酒,你是小辈,每个人都得敬酒。」
石中英耸耸肩道:「那我就非喝醉不可。」石中英真的喝醉了。
他醒来的时候,自己已经四平八稳躺在床上,头还有点昏,但神智完全清醒
过来。他只记得席终的时候,脚步有些踉跄,是爹要总管屈长贵扶着自己回来的。
当然还有祝琪芬的,她好像不放心,一直陪着自己,大概看自己睡着才走的,但
在迷糊之中,好像有人在自己身上搜索,那也许是梦魇。自己身上,根本什么也
没有。
坐起身子,发现床前一张小几上,还沏了一壶浓茶,他觉得有些口渴,拿起
茶壶,凑着嘴,喝了几口。茶已经凉了,它有着清新的香气,也有苦涩的味道,
但它却能解酒。石中英喝下几口冰凉的茶水,使他神气为之一爽。抬眼看看窗外,
夕阳已斜,差不多是西牌时光。
穿好靴子,举步走出房门,春娇就站在门外伺候,看到石中英起来,慌忙躬
身道:「公子醒了,小婢给你打洗脸水去。」
石中英一摆手道:「不用了。」
春娇为难的道:「这是小姐吩咐的,公子起来了,要小婢小心伺候,给公子
准备热水,洗一把脸……」
石中英举手在脸上抹了一把,笑道:「算了,我想到林中去走走,吸口清鲜
空气,你不用伺候。」说着,走出小楼,仰天舒了口气,不觉踏着花间小径,信
步走去。
花林间一片嗽嗽乌声,这是鸟雀归巢的时候。石中英不禁想起了狄谷,想起
了狄谷中翠绿可爱,呜声特别清脆的捣药鸟。那里虽然不是自己的家,但自己是
在那里长大的。在狄谷的时候,并不觉如何,一旦离开了狄谷,就觉得对它有着
一份特别的感情。
如今虽然回到家里,但一想到狄谷,就使他有无限的留恋,好像这个家,还
不如狄谷来的亲切。因为这个家,一切都使他感到陌生,人、事、和眼前的环境。
母亲在自己懂事的时候,就去世了,只有爹,是他最亲的人,但当上了武林盟主,
终日有许多人找他,许多半,要他处理,无形中,剥夺了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。
除了爹,家里这许多人中,只有一个阿荣伯,是从小带着他长大的人。他突
然想起了阿荣伯,只有自己回来那一天、见到过,这三天来,都没有看到他的人。
想起阿荣伯,就想立时要去找他。石中英折回原路,匆匆朝东院门走去。
刚到门口,就见一名园丁,正从里面走出,突然想到自己不知阿荣伯祝在那
时,正要找人问问,这就脚下一停,问道:「你知道阿荣伯住在那里么?」
那园丁听的一楞,接着陪笑道:「公子问谁?阿荣伯,咱们这里没有阿荣伯。」
石中英听的又好气,又好笑,阿荣伯是家里唯一老人,他居然会不知道。
对了,那两天每个护院的都叫阿荣伯「老管家」,阿荣伯是自己叫的,他怎
么会知道,心念转动,又道:「我说的就是老管家石荣。」
那园丁「哦」了一声,道:「公子是说老管家石荣,他就住在后院。」
石中英问道:「后院如何走法?」
那园丁道:「后院,就是在第三进后面。」石中英点点头,举步跨进东院门,
循着长廊,往后进走去。
穿过三进院落,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景物,对他十分熟悉。这里是一个很幽僻
的小园,十几棵森森古树,都是百年以上之物,树身之大,枝叶离地少说也有三
数丈高,围着一道矮墙。靠西首有一道角门,墙上爬满了绿色藤蔓,连这道角门
也有一半被藤蔓遮住。
地上草也长得很高,一条通向角门的石板路,也全被丛草所淹没,好像已有
根久没有人通行了。这是从前的后院,偌大一座石家庄院,只有这里没有改变,
依然保持着十年前的看样子。石中英记得小时候,时常和阿荣伯在这里捉迷藏。
阿荣伯轻功虽然并不高明,自己时常缠着他爬上树去抓小鸟,他两手抓了两
只小乌,从离地三丈高的树干上一跃而下,自己就非常羡慕他。好像除了爹,他
的本领,就是天下第二了。石中英眼前浮起一幕幕儿时的景象,一个人只是怔怔
的站着,过了半晌,才回头朝角门看去。
他还记得那角门外面,是三间小屋,原是堆置杂物的地方,十年前,就已破
旧了,阿荣伯怎会住在那里面的呢?他举步朝角门走去,伸手拉开木门,一排三
间小屋,已经呈现在眼前,那和自己小时候看到的,并没有两样。只是破旧的,
更破旧了。
这和前面三进华丽的屋子,简直不能相比。前面如果是华厦,那么这里只能
说是鸡笼。阿荣伯从小追随着爹,几十年来,忠心耿耿,一生的岁月,都耗在石
家。如今家里只他一个老人了,爹怎会任令他住在这样一个聊蔽风雨的小屋子里?
他心头感到大是不平,同时也有些激动,口中叫了声:「阿荣伯。」脚下不由自
主的循着石子小径,奔了过去。
越过一片菜畦,门是虚掩着。石中英推门而入,中间是一间隘窄的小客室,
黄泥地,除了一张破旧的方桌,一张木凳,边上靠墙角处,还放着几把锄锹之类
的农具。室中没有人,石中英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石府老管家的住的地方。他呆得
一呆,又大声叫道:「阿荣伯。」
这回有人答应,那正是阿荣伯的声音,「谁?是少爷。」
他已经听出来的是少爷来了,三脚两步,从屋后奔了出来,双手在衣上抹了
抹,迎着喜道:「唉,真是少爷,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,这……里地方脏得很,
少爷……你连坐的地方都没有。」他端过仅有的一张凳,用手抹着,又道:「少
爷,你坐。」
石中英并没有坐,他当然不是为了凳子脏,一面关切的问道:「阿荣伯,你
在做什么?」
石荣陪着笑道:「天快黑了,老奴一个人在后面做饭,吃过饭,天山黑了,
就上床睡觉。」
石中英颇感意外,问道:「你自己做饭?不跟大伙一起吃么?」
石荣道:「人老了,贪图清静,一个人种种菜,烧两餐饭,正好打发日子。」
石中英道:「你还种菜?前面菜畦里的白菜,就是你种的?你这是干什么?
还要这样辛苦?」
石荣苦涩的笑了笑道:「这也没有什么?老爷就是因为老奴上了年纪,咱们
家里的事,不用老奴再做,老闲着没事,这片园地,荒着也是荒着,就种些菜,
一个人也够吃了。吃不完的,还可以腌起来……」
石中英心头一阵难过,问道:「是爹叫你住到这里来的?咱们前面不是有很
多房屋么,你也不用住到这里来呀。再说,你跟了爹这么多年,就是上了年纪,
享享清福,也是应该的。」
石荣目中含了一泡泪水,笑着道:「少爷,老奴住在这里,又有什么不好?」
石中英道:「阿荣伯,我去跟爹说,你怎么能住在这里?你在我们石家,已
经辛苦了一辈子;不能再让你太劳累了。」
石荣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,说道:「少爷,你别跟老爷去说,老爷当上
了武林盟主,天下武林的大事,已经够操心的了,老奴这样很好,有你少爷这样
关心,老奴已经够高兴了。」
石中英道:「阿荣伯,你不是在做饭么?我跟你进去瞧瞧。」
石荣连忙摇手道:「不,不,后面脏的很,少爷来了,老奴待一会再做,也
没关系。」
石中英道:「不,阿荣伯,我也没吃饭,我要吃你亲手做的菜,我陪你一起
吃。」
石荣急道:「那怎么成?少爷没用过饭,就快回去。」
石中英道:「不,我要进去看你做饭。」他没待石荣说话,举步往里就走。
石荣更急,跟在后面道:「少爷,你不能进去,里面实在太脏了。」里面是
一间又黑又小的厨房,石荣打扫的虽然干净,但仍然是乱糟糟的,土灶上放着一
小锅饭,已经有焦味,灶旁只有一盘炒好的青菜。菜是他亲手种的,自然很新鲜,
但却看不到油。
石中英眼中,突然涌出了泪水,他真没有想到阿荣泊还是石家的「老管家」,
竟然过着如此清苦的生活。他声音有些哽咽,说道:「阿荣伯;我一定要跟爹去
说,你今天就搬到前面去,我家不能这样对侍你,我想,你这样的生活,爹恐怕
也不会知道的。你说,这是谁的主意?」
石荣道:「少爷,快别如此,老奴苦了一点不要紧,少爷回来了,老奴倒正
有一件事,要告诉你……」
石中英道:「阿荣伯,你有什么委屈,只管说。」
石荣笑道:「老奴不是说了么?老奴年纪虽然老了,还健朗的很,住在这里,
倒也清静,那有什么委屈?」
石中英道:「那你告诉我什么?」
石荣轻吁了口气,才道:「这件事说来话长,从前老爷经常说,要治国,必
先齐家,老爷治家一向谨严,但自从老爷当了武林盟主,也许外面的事多了,庄
上用的人手,也比从前多了许多,这几年来,笑面虎引进了不少人来,老奴……」
「笑面虎?」石中英截着他话头,忍不住问道:「阿荣伯,你说的笑面虎是
谁?」
石荣愤慨的道:「还有谁?他终日里堆着笑脸,不是笑面虎,是什么?」石
中英明白了,阿荣伯说的笑面虎,自然是总管屈长贵,一面问道:「他为人如何?」
石荣道:「老奴跟随老爷这么多年,江湖上的事儿,老奴也听的多,看也看
的多了,这几年,咱们庄上……」
「嘿。」一声森冷的沉嘿,打断了石荣的话声,那声沉嘿,似是从前面传进
来的。
石荣目光一抬,问道:「是什么人?」石中英觉得奇怪,此人居然敢偷听自
己和阿荣伯说话,居然还敢嘿然冷笑。这就接口道:「我出去看看。」随着话声,
迅快走了出去。
这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,隘厌的小客厅里,根本没有人影。石中英心头不禁
有气,一个箭步,掠出门外,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,但菜畦间静悄悄的,依然没
见人影。那一声冷嘿,明明有人在屋里偷听了阿荣伯的话而发。那是什么人呢?
他不可能在一转眼之间,就去得无影无踪,你非他会飞。
石中英在狄谷九易名师,十年苦练,他相信此人身法再快,也逃不过自己的
眼睛。他暗暗觉得奇怪,忖道:「此人冷笑出声之后,莫非就躲了起来?但这是
为什么呢?他既然要躲起来,又何用这声冷笑?」
他终究经过九位名师的严格训练;江湖经验纵然不足,但十年之中,从九位
师父口中,听到的事情,可不算少,心头惊然一动,急忙回身往里走去,口随着
叫了声:「阿荣伯。」石荣没有作声,但石中英已经奔进厨房,目光一注,他一
颗心,不觉直往下沉。